大 明 湖 之 春
老舍
北方的春本來就不長,還往往被狂風給七手八腳的刮了走。濟南的桃李丁香與
海棠什么的,差不多年年被黃風吹得一干二凈,地暗天昏,落花與黃沙卷在一處,
再睜眼時,春已過去了!記得有一回,正是丁香乍開的時候,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
吧,屋中就非點燈不可了;風是一陣比一陣大,天色由灰而黃,而深黃,而黑黃,
而漆黑,黑得可怕。第二天去看院中的兩株紫丁香,花已像煮過一回,嫩葉幾乎全
破了!濟南的秋冬,風倒很少,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。
有這樣的風在這兒等著,濟南簡直可以說沒有春天;那么,大明湖之春更無從
說起。
濟南的三大名勝,名字都起得好:千佛山,趵突泉,大明湖,都多么響亮好聽!
一聽到“大明湖”這三個字,便聯(lián)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,而心中浮現(xiàn)出一
幅美景來。事實上,可是,它既不大,又不明,也不湖。
湖中現(xiàn)在已不是一片清水,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“地”。“地”外留著幾條溝,
游艇沿溝而行,即是逛湖。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,所以水黑而不清;也不要急流,
所以水定而無波。東一塊蓮,西一塊蒲,土壩擋住了水,蒲葦又遮住了蓮,一望無
景,只見高高低低的“莊稼”。艇行溝內(nèi),如穿高梁地然,熱氣騰騰,碰巧了還臭
氣烘烘。夏天總算還好,假若水不太臭,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,而且必能看到些
綠葉兒。春天,則下有黑湯,旁有破爛的土壩;風又那么野,綠柳新蒲東倒西歪,
恰似掙命。所以,它即不大,又不明,也不湖。
話雖如此,這個湖到底得算個名勝。湖之不大與不明,都因為湖已不湖。假若
能把“地”都收回,拆開土壩,挖深了湖身,它當然可以馬上既大且明起來:湖面
原本不小,而濟南又有的是清涼的泉水呀。這個,也許一時做不到。不過,即使做
不到這一步,就現(xiàn)狀而言,它還應當算作名勝。北方的城市,要找有這么一片水的,
真是好不容易了。千佛山滿可以不算數(shù)兒,配作個名勝與否簡直沒多大關系。因為
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難找的東西呀。水,可大難找了。濟南城內(nèi)據(jù)說有七十二泉,城
外有河,可是還非有個湖不可。泉,池,河,湖,四者俱備,這才顯出濟南的特色
與可貴。它是北方唯一的“水城”,這個湖是少不得的。設若我游湖時,只見溝而
不見湖,請到高處去看看吧,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,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——
大明湖;城外,華鵲二山夾著彎彎的一道灰亮光兒——黃河。這才明白了濟南的不
凡,不但有水,而且是這樣多呀。
況且,湖景若無可觀,湖中的出產(chǎn)可是很名貴呀。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
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,游過蘇州的往往只記得此地的點心,逛過西湖的提起來
便念叨那里龍井茶,藕粉與莼菜什么的,吃到肚子里的也許比一過眼的美景更容易
記住,那么大明湖的蒲菜,茭白,白花藕,還真許是它馳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。不
論怎么說吧,這些東西既都是水產(chǎn),多少總帶者些南國風味;在夏天,青菜挑子上
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
出賣,在北方大概只有濟南能這么“闊氣”。
我寫過一本小說——《大明湖》——在一二八與商務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。
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,詞句全想不起來了,只記得是什么什么秋。桑子
中先生給我畫過一張油畫,也畫的是大明湖之秋,現(xiàn)在還在我的屋中掛著。我寫的,
他畫的,都是大明湖,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,這里大概有點意思。對了,只是在秋
天,大明湖才有些美呀。濟南的四季,唯有秋天最好,晴暖無風,處處明朗。這時
候,請到城墻上走走,俯視秋湖,敗柳殘荷,水平如鏡;唯其是秋色,所以連那些
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: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,或一些黃葉的野
蔓,配著三五枝蘆花,確是有些畫意。“莊稼”已都收了,湖顯著大了許多,大了
當然也就顯著明。不僅是湖寬水凈,顯著明美,抬頭向南看半黃的千佛山就在面前,
開元寺那邊的“橛子”——大概是塔個塔吧——靜靜的立在山頭上。往北看,城外
的河水很清菜畦中還生著短短的綠葉。往南往北,往東往西,看吧,處處空闊明朗,
有山有湖,有城有河,到這時候;我們真得到個“明”字了。桑先生那張畫便是在
北城墻上面的,湖邊只有幾株秋柳,湖中只有一只游艇,水作灰藍色,柳葉兒半黃。
湖外,他畫上了千佛山;湖光山色,聯(lián)成一幅秋圖,明朗,素凈,
柳梢上似乎吹著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。
對不起,題目是大明湖之春,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,可誰教亢德先生出錯了題
呢!
載一九三七年三月《宇宙風》第三十六期
荷塘月色
朱自清
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。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,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,在這滿月的光里 ,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。月亮漸漸地升高了,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,已經(jīng)聽不見了;妻在屋里拍著閏兒,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。我悄悄地披了大衫,帶上門出去。
沿著荷塘,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。這是一條幽僻的路;白天也少人走,夜晚更加寂寞。 荷塘四面,長著許多樹,蓊蓊郁郁的。路的一旁,是些楊柳,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。沒有月 光的晚上,這路上陰森森的,有些怕人。今晚卻很好,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。
路上只我一個人,背著手踱著。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;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,到了另 一個世界里。我愛熱鬧,也愛冷靜;愛群居,也愛獨處。像今晚上,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 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覺是個自由的人。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,一定要說的 話,現(xiàn)在都可不理。這是獨處的妙處;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。
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,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。葉子出水很高,像亭亭的舞女的裙。層層的葉 子中間,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,有裊娜地開著,有羞澀的打著朵兒的;正如一粒粒的明珠, 又如碧天里的星星,又如剛出浴的美人。微風過處,送來縷縷清香,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 歌聲似的。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些的顫動,像閃電般,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。葉子本 是肩并肩密密的挨著,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。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,遮住了,不 能見一些顏色;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。
月光如流水一般,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。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。葉子和花仿佛
在牛乳中洗過一樣;又像籠著輕紗的夢。雖然是滿月,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,所以不能朗 照;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--酣眠固不可少,小睡也別有風味的。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
的,高處叢生的灌木,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,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。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 ,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,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。
荷塘的四面,遠遠近近,高高低低的都是樹,而楊柳最多。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??;只 在小路一旁,漏著幾段空隙,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。樹色一例是陰陰的,乍看像一團煙霧; 但楊柳的豐姿,便在煙霧里也辨得出。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,只有些大意罷了。樹 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,沒精打彩的,是渴睡人的眼。這時候最熱鬧的,要數(shù)樹上的蟬聲 與水里的蛙聲;但熱鬧的是它們的,我什么也沒有。
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。采蓮是江南的舊俗,似乎很早就有,而六朝時為盛,從詩歌里可 以約略知道。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,她們是蕩著小船,唱著艷歌去的。采蓮人不用說很多,
還有看采蓮的人。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(jié),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(jié)。梁元帝《采蓮賦》里說得好 :于是妖童媛女,蕩舟心話:[益鳥]首徐回,兼?zhèn)饔鸨?;棹將移而藻掛,船欲動而萍開。爾其 纖腰束素,遷延顧步;夏始春余,葉嫩花初,恐沾裳而淺笑,畏傾船而斂裾。
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。這真是有趣的事,可惜我們現(xiàn)在早已無福消受了。于是又記起《西洲曲》里的句子:
采蓮南塘秋,蓮花過人頭;低頭弄蓮子,蓮子清如水。
今晚若有采蓮人,這兒的蓮花也算得“過人頭”了;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,是不行的。這 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。--這樣想著,猛一抬頭,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;輕輕地推門進去,
什么聲息也沒有,妻已睡熟好久了。